Arcturus

Not Even Wrong

青鸟、荒原、玫瑰线与枪 ——“冬日战士”Bucky Barnes的九十七个落日

前言

 

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篇所谓的“报道”公之于众。

这是一个小镇女孩出于对BuckyBarnes的过分执念做出的报道——它本该是一篇报道。然而“关于一个人的一生”的宏伟计划进展到这里,身为报道人却已经无法保持中立,甚至无法保持冷静,因此它本身已经难以成为一篇优秀的人物报道。但你们仍然看到了它。

 

既然我打算将这一切交由你们来替我评断,这事就要从我自己说起。

 

我出生的那年无趣到令人沮丧,自由女神像正经历一个很长的翻修期,自由岛被不断地关闭,开放,每一次都足够成为头条,我喜欢这些,尤其喜欢收集关于东海岸的地图,新泽西,布鲁克林,中央公园,我甚至搞到了一本自由女神像的供电图纸,在幻想中过了一把维修工程师的瘾。可惜这一切对于生活在中部小镇的女孩来说过于遥远,还不如冬天里开热一些的暖气实惠。学校生活则要严酷许多,不擅长准备舞会,谈吐迟钝,打扮土气,喜爱研究自由女神像的供电设施——这就足够因为“怪异”成为无数“疯姑娘”中的一个,对此我只有一点在乎——这点在乎令我把童年花在阅读Harry Potter上,并且为Luna Lovegood[1]掉了无数眼泪,但那不怎么奏效,十一岁那年我没有等到来自魔法世界的猫头鹰。

晚些时候我开始收集美国队长的卡片,这位拿着盾牌的人看上去和自由女神像一样高大、可靠,适合作为很多人假想中的保护者——即便我并不清楚想要他来保护什么——至少美国队长是真实存在的,他存在,这就够了。于是我整个青春期都用来收集美国队长的资料,徒步去镇图书馆找六十年前的报纸,我熟悉了他服役过的军队,他的血清,他的父母,他的信念,以及他的友人——队长大部分时间孤独而忙碌,因此关于他的友人,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只有那么一两句轻描淡写的形容,比如“Bucky Barnes曾帮助Steve Rogers免受霸凌的困扰”——简洁但足够有力的叙述。

这位Bucky Barnes,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?尽管我装作只有一点在乎,但“疯姑娘”之类的评价还是给我造成过一些不愿去回忆的困境,这是否也属于他会帮助的一种?

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——尽管他的资料少得可怜,只有一两张黑白照片,他还是被我当做艰难成长期的保护者。这很神奇,他早在1944年就被宣布牺牲,六十年来关于这位烈士的消息被逐渐掩埋遗忘,他太普通了,除了作为美国队长的朋友这一点以外,很少有人对他本人感兴趣。

或许我曾经处境和Steve差不多,或许Bucky的黑白相片笑得太好看,一种强烈的愿望占据了我全部的空闲时间——了解他,真正地了解他。尽管那时这个愿望看起来如同天方夜谭。

2011年美国队长解冻,重新参与战斗,新闻铺天盖地,连镇里最不关心政治的舞会皇后都在对着Steve Rogers高大的背影尖叫。我把他新的制服照放在旧卡片盒里,小心收好,那年我拿到了新泽西州立大学(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Jersey)的通知书,它有个更简短的名字:罗格斯(Rutgers),靠近纽约。我把它和卡片盒装在一起,只身来到东海岸。一路上不时地掏出旧盒子来看,不停地对画片上的人说“谢谢”。

世界变化带来的阵痛在每个时代都鲜明如斯,这个时代并没有因为战争与和平的转换,与七十年前区别甚远。新的世纪开始了,人们依然毫无新意地悲欢离合,生老病死,曾经的Steve经历过的,现在的少年也一样在经历。但信念是一定需要的,因此无论哪个时代,人们都如此需要美国队长,即便是平凡的小镇女孩。仿佛有了他,就能够消灭人类历史上所有哭泣和欺凌。

东海岸的季风十分迷人,但我并没有过多外出,而是一直窝在大学图书馆翻看校友录,借书卡,以及一切能找到的史料,我依然在收集关于美国队长的所有报道,买他的所有卡片,还有玩具兵人。我也依然没有停止过了解Bucky Barnes的渴望。

——这一年,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,Barnes中士依然只是个英雄友人的名字,被纪念馆的播放器翻来覆去念叨了成千上万遍。我仍旧对他真实的人生一无所知。有时候我不甘心,那个支撑我渡过青春期的人,只留给时间这么一道浅浅的划痕。

很快我推翻了自己的不甘心。——2014年春天,神盾局垮台,我第一时间快速浏览了特工Natasha Romanoff上传的资料,接下来的一周我都坐在教堂里祷告,如果上帝之手对Bucky Barnes尚存一丝怜悯,关于他的一切就终止在那一道浅浅的划痕上吧。

那是审判来临之前,当日世界最残忍的战争工具“Winter Soldier”的资料曝光之前。可我已经关注了Bucky十年,太熟悉那些照片,时间线,被曝光的Hydra计划书,以及它们直指的一个模糊的事实。我开始恨自己的贪得无厌,害怕这一切被过分挖掘,我坐在教堂里一遍一遍祷告——我不想知道更多了,请天父让Barnes永远沉睡在1944年。

后来的故事不再是秘密,在美国全境,甚至境外,都掀起轩然大波,世纪审判对Steve Rogers的折磨如此明显,令他一夕之间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,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上课,因为我任何专业课课题都围绕着那个审判,一个所有新闻学生无法避开的话题。

后来Bucky Barnes站了出来——那个成为幽灵的人再次站了出来,承担了他的历史,报答了他朋友的维护。又再次消失。

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毕业那年的夏天的。我只记得我通宵盯着电视上他的脸,那张依稀可辨的中士的脸,连泪水都没有。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胆小,卑微,软弱,我意识到他所承担的一切是多么令人难以承受,我意识到了解他是一件多么必要的事,现在的他比曾经的他更有资格成为那个十几岁女孩青春期隐秘的“保护者”。

我意识到祈祷他长眠于1944年是多么低微、残忍的一个愿望。

于是两年前的9月我来到纽约工作,从踏上他故土的那一刻,便开始联系有可能参与过他生活的每一个人,我可能打了五百多个电话,写了上千封邮件,万幸的是,我收到了来自Barnes最亲密的几位友人的回复——美国队长Steve Rogers,原神盾局特工Natasha Romanoff,107步兵团未亡的老兵——他们同意讲述自己所认识的Bucky Barnes,我甚至设法拿到了九头蛇前工作人员的口述回忆。而他本人——Barnes是个比美国队长还要拘谨的“时代旧人”,深居浅出,避免跟媒体有所接触——7个月来我未能从他本人那里得到任何信息,只得不断拜访他曾注册过的学校,工作过的地点,询问在新时代跟他有所接触的人。后来我把完成稿发给他,它耗费掉我整个夏秋,但最终,冬天来临之际,我接到了他本人的电话。

他说,你好,Arcturus小姐,谢谢你的邮件,我想我同意你发表这篇报道,但是我可以提个意见吗?

我站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告诉他,这是他的故事,他可以提任何意见。

我无法形容他的声音,平静,柔软,坚强,浑厚,震颤着我的耳膜,就像布鲁克林的鸟儿飞越海洋。

 

 

青鸟、荒原、玫瑰线与枪

——“冬日战士”BuckyBarnes的九十七个落日

 

By    Arcturus

 

Thoughts passed in his mind like flocks of lucks in the sky. He heard the voice of their wings.

——James Buchanan Barnes

那些明灭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,如同一群野鸭飞过天际。鼓翼之声回荡在他的耳畔。

——詹姆斯·巴坎南·巴恩斯[2]

 

  1. 青鸟,大象,以及Barnes家的长子

第一位受访者,美国队长,Steve Rogers。

Steve坚持把地点定在一家简陋的小酒馆。我曾把他列为最难邀请到的人之一,但他第一个回复了我的邮件。

他比他在荧幕中的形象更加英俊,仿佛一位从希腊神话中走出的神祗。

“你想报道Bucky,这很困难。”

打过招呼后他直奔主题,有些严肃地开口。

我瞬间紧张起来:“是的,是的,我知道,他不接受任何采访,我只是不想让公众从只言片语的臆测中编排他,怎么说呢,那句老掉牙的话——我想还原真实的Barnes中士。”

我特地在“中士”这个词上咬字——属于我的无聊执念。

“真实的……”美国队长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有些出神。

很快他给了我一个理解的微笑。

“我读了你的邮件,Arcturus小姐,充满对Bucky好奇心和好感。虽然我不知道你会写出什么样的报道,但是我愿意把一些事讲给你听听,也请你第一时间让我看看你的报道,好吗?”

当然,当然。

 

“那天一切如常,东河的船还是那么多,老布鲁克林的悬索桥——你知道那座桥吗,它就一直那么停在那儿。天气很好,天非常的蓝。那是我记忆里的纽约。

“很平凡的一天,没什么特别。

“我又一次申请入伍,同样的,因为我和旁人不一样的病历,又一次没有通过。”

 

“我见过那份病历,”关于这份美国队长人尽皆知的病历,你没法忽略它,它太惊人了,“因为哮喘,猩红热,风湿热,慢性或急性伤寒,高血压——”

他替我接了下去。

“是的,还有心悸和乏力。曾经我还期望过有那么一项能自己偷偷从病历上消失,这样说不定入伍的概率能高一些。”

这是Steve Rogers被问了很多遍的问题,人们乐于知道英雄故事的开端,以及英雄的过去,他很谦和,原谅普通人的好奇心,因此并不十分介意补充一些细节。

“单哮喘一项就不合格,那是战争,战争本身就意味着病痛,流血,和死亡,而一个新兵总不能首先把病痛带上战场。”他对那个众所周知的“4F”评级表示理解:“我在电影院等Bucky,他经历了比我更长的审核时间。我也想再看看宣传片。”

“影院里在播放参战宣传片,你知道的,那些煽动性极强的宣传词,后排的一位小姐一直在哭。”

我知道。

我还知道这位小姐在战后参与了关于美国队长回忆录的整理,于是SteveRogers教训“打扰公共秩序的混蛋”的故事得以广为流传。

“当时这被叫做‘好管闲事’,那些大块头总是认为揍我一顿就能解决问题。这很平常,换了别人也会提醒他。”

于是又一次地,他被堵在背街挨揍。

 

这故事太过口耳相传,以至于美国队长简洁的复述显得那样缺乏戏剧性。

 

“你明知道打不过,对吗?可你总是这样做。其他人在沉默——尽管他们也不舒服。为什么你不能坐视不管呢——那时你比你保护的人更需要保护。”我看着Steve Rogers,他有着美国人最喜爱的金发,蔚蓝眼珠里藏着碧海蓝天。

“他损害了公众利益,总要有人告诉他,不管他块头多大,”他说,仿佛在陈述‘下雨要打伞’这种常识,“房间里的大象,我想你听说过这个谚语?明明存在、却被忽略的事实,其他人都沉默,我也沉默,就会变成沉默的合谋,我不想这样。”

我惊讶于男人的学识和口才,印象中他是一位喜爱艺术的金发战士,一身正气的政治领袖,被印在各种新闻头条,但并没有资料显示他有社会心理学背景。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,也对自己的掉书袋略微不好意思起来:“这个谚语是Bucky告诉我的,我有时候想起来,会去找几本书看。”

“那天我挨揍,最后,当然,也是Bucky来帮了我。”

他说得很不经意,但我们都心知肚明,美国队长对谈论他自己兴趣缺缺,谈论那天的所有目的就是那个名字。事实上,五分钟前他按时在小酒馆预约位置坐下,要了一杯啤酒,五分钟里他已经毫无芥蒂地说到那个名字很多次。这多少令我有些意外。我本以为采访会更拘谨,更严肃。

 

“Bucky。”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紧张地捻着搅咖啡的勺柄,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在美国队长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才合适,除非他自己像谈论天气一样谈论着他的存在,因此我只好重复了一遍:“Bucky Barnes。”

他点点头,并不介意我显而易见的紧张:“是的,Bucky。如果一个人曾经的遭遇就是那头大象,他很难不对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印象深刻。”

 

他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,发音那么流畅自然,一缕金发掉落下来,侧脸线条在酒馆幽微的光中坚毅而明朗,那是属于超级英雄的美,守护者的美,无懈可击的美。

而这种无懈可击的错觉让我真正放松下来,想起他回复邮件的措辞。收到回复那天我正加班加点给明日头条排版:美国队长那张俊美的,严肃的侧脸,以及他又一次不要命的,舍己为人的援救任务。

报道美国队长是最舒心的工作,他是完美的,永远对的,他的话正直,实际,鼓舞人心,这是所有人的共识。他比其他复仇者更频繁地出现在新闻中,一方面,因为他提供足够重要的新闻,发表足够理性的观点,每一条都关乎纽约人切身利益,另一方面,他仿佛比其他人都更忙,更多地出任务,更奋力地战斗在前线。

这样一位拼命工作的圣徒,他邮箱里请求“谈谈Bucky Barnes”的邮件几乎确定会被淹没于没有穷尽的公务之中——尽管我详细地写了一封长信,用几乎恳求的语气罗列了我的一切理由——毕竟跟拯救世界相比,一个刚毕业女记者的请求实在太微不足道。

然而幽蓝的荧光屏上,那封本应石沉大海的邮件被回复了,点开时我手里还攥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,刚印出美国队长宛如神祗的脸,我大脑空白一片,邮件里的短句子仿佛在轻声低语,残缺,完整,急切,却又克制:

“当然,如果你这么想知道Bucky的故事的话。”

一个记录者的神经被拨动了,还是个祈祷过Bucky永远沉睡在1944年的记录者——我隐约感觉到,这可怜的一个半钟头,或许是忙碌的美国队长给自己放过最长的假。

 

“有一些关于Bucky Barnes的资料,”我不再紧张,甚至大胆起来,“有些资料讲,Bucky在你成为美国队长前的青少年时期保护了你,使你免受霸凌的困扰——事实上,这也是我第一次认识Bucky,一位‘美国队长的挚友和保护者’,这就是你所说‘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’所代表的意思吗?”这是第一个真正的问题,或许也是美国队长真正在等待的问题。

他笑了。

那是个很宽容的笑容,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,在他鼻翼刷下一小块阴影。

 

“校车左侧的车灯破了,站牌边沿锈掉,而我的画本——上面画着我父亲——被弄脏,全是灰。是被一个很壮的小子撞掉的。理由很简单,因为我告诉他‘插队是不对的’。”众所周知,Steve Rogers曾想成为一名画家,听他构图般描绘这个记忆中的场景,我一瞬间感到某种链接——对曾经弱小的自己难以忘怀,似乎心中永远有当初那个孩子的存在。“但我已经记不太清一起等校车的人了,四十多个同学,没有什么不同的,很平常。除了Bucky。”

“我跟他不太熟,没说过太多话,他属于那类很受欢迎的男孩,高大,英俊,爱开玩笑,好脾气——你知道的。”是的,我知道的,那张黑白照片我看过无数遍,典型的受欢迎的男孩长相。

“Bucky家就在附近,不用坐校车,他只是为了抓着Tom闲聊,他爱热闹。

“他站得离我很远,所以费了点劲才挤到我这里。大家都很安静,只有他很吵闹,大叫着我的名字,说我说得对,插队就是很不好,而大个子也不应该撞掉我的东西——他居然要求Douglas道歉。”

“就这样?”

“就这样。然后Bucky邀请我去他家吃苹果派,我很高兴,晚上他坚持送我回家,我们熟了起来。我想,Bucky——”他简短地结束这个故事,开始发表他的看法。

这个故事太过简单了,或者说,美国队长太过宽容了。但我不是,我不够宽容,我清楚这类故事的来龙去脉。

“你提到‘只有Bucky很吵闹’?你记得那些名字,Tom,Douglas,你看,你都记得。”我有些粗鲁地追问。

Steve Rogers并没有计较我的无礼,他点点头:“是的,我记得。只有他很吵闹。”

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:“如果非要说细节的话——”

 

“1928年和1943年都一样,制止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都被叫做‘多管闲事’,你看过我从前的照片,体弱多病还多管闲事,就算没什么错,也不是什么令人赞同的事。”

“没有人反对你?”

“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反对,但也不会有什么人真的赞成我,所以本来很吵闹的人群,在我阻止Douglas的时候几乎安静了——在Douglas撞掉画本的时候变成了完全的安静。要我说,这很平常。

“我大概记得几个人的名字,后来跟我读了同一所高中,那些再也没见的,真的不记得了。但那都不重要。

“重要的是,完全的沉默很可怕,至少对10岁的男孩很可怕,你也经历过10岁。”

我当然经历过10岁,我甚至能听到1928年Steve Rogers身边的窃窃私语,类似于“真的,Steve太弱小了,他怎么敢”,或者“没有人敢惹Douglas,没有人”,就是这些悉索的声响把尴尬变成令美国队长都害怕的安静,或者说沉默。我知道,太真实了,我经历过。

如果硬要美国队长去形容那群他“已经叫不上来名字”的少年,他恐怕会采用一些很柔和的词,事实上,只能用那些词——天真的,保守的,没有概念的,等待回家的,每一张脸都是独特的。

“我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,10岁的时候,记得每一个人的脸,”我说,“现在也能,但那没什么不同,因为他们做了一样的事,对吗?”

美国队长好笑地看了我一眼,他太宽容了,他不像我这样斤斤计较。不过他诚实地说:“现在大概真的不能了,当时,是的,当时我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。”

“但没有人想变成‘不同’的那个,这很正常,年轻的孩子。”他替他们小小辩护了一下。

“可Bucky不一样,对吧,Bucky可不安静。”我小气地忽略了他的辩护。

美国队长脸上露出一种少见的神情,很轻微的骄傲。这可不寻常,要知道,SteveRogers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骄傲,得意,诸如此类的神情,他永远在觉得自己做得不够。

“Bucky终于挤过来,他嚷嚷着校车快来了,让Douglas为撞了我道歉,还把胳膊搭在我肩上,大声邀请我去他家。”

“大声邀请!”我注意到美国队长的用词。

“对,非常大声,所有人都能听到。”

“Douglas一定不高兴。”我担心起Bucky来。

美国队长脸上轻微的骄傲更明显了:“Bucky很受欢迎,他有本事把Douglas堵得说不出话来,他说Douglas一定是忘了Mrs. Brown的提醒,我们的家政课老师,和蔼美丽——我是说,她每天都在提醒我们要排队,或者要给妈妈一个晚安吻什么的。”

我简直能听见四十颗心落地的动静。

“Bucky也很害怕,”美国队长自顾自地说,“他的胳膊搭在我肩上,手一直在抖,他不停地咽吐沫。我知道他很害怕。”

我没再打断美国队长的回忆,我想象着10岁的Steve偷偷观察11岁的Bucky,他棕色的短发掉下一缕,翘起的嘴角闪烁着微笑,看起来那么镇定。

 

“Bucky快把我勒死了,”他的回忆流畅起来,半真半假地抱怨,“后来校车来了,大家都爬上车,包括Douglas。Bucky跟Tom告别,他邀请了我,我没有上车。”

显然,小Steve去享受了一顿美味的苹果派。

“苹果派很好吃,”他一口气说下去,“Bucky坚持要送我回家,尽管他也才11岁,但他已经有了一个弟弟,和一个小妹妹,Bucky是Barnes家最负责任的大哥,我告诉他我对这一带很熟,不会走丢,他坚持要照顾比他小的人。”

“他送了吗?”

美国队长很轻微的骄傲变成一种很轻微的得意,他点点头,快要笑起来。那是被疼爱过,被珍惜过的人才会有的神情。

“Bucky跟他妈妈说晚上住我家,于是我们挤在一起说话,不按时睡觉,还挨了训,”他接着说,“但我们都认为必须交谈,那话题很重要,很必要。”

“关于房间里的大象?”

“关于校车里的大象,”他纠正道,“我知道他很害怕,他把我肩膀都捏痛了,我谢谢他为我解围,他说他才应该谢谢我。”

 

美国队长讲到了他故事最重要的部分。他捏了捏啤酒杯把手。

 

关于Bucky单独的资料并不多,但关于咆哮突击队队长和他的副手,却几乎确定会出现在每一份关于美国队长的介绍中:无论在校园里,还是在战场上,Bucky Barnes与Steve Rogers形影不离。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也仅限于“形影不离”。那个“形影不离”的原因,并没有多少人在意。

但对1928年的两位少年而言,它却比世界上所有的战争都更值得讨论:Steve Rogers想要知道为什么Bucky Barnes帮助了他还要谢谢他。

“我有点害怕Bucky的答案。”他这样说道。

美国队长过于坦诚了,他将自己的恐惧也全盘托出,仿佛变回了那个等待Bucky给答案的小男孩,期待又害怕,怕Bucky变成四十多张一样的脸其中的一张。

“为什么呢?”但没有人不爱他的坦诚,我同样期待着那个回答。

“Bucky说,因为我‘与众不同’。他在书上读过‘房间里的大象’,他敬佩那个告诉Douglas要遵守秩序的人,他认为我打破了沉默。”

 

尽管我早就知道Bucky是个了不起的人。这个回答依然超出了我的预期。

 

电视里那个Steve Rogers的“与众不同”已经是一个结果,一种现象了,人们已经难以接受他“与众人一样”,即便如此,人们仍旧难以接受自己身边某个“Steve”的“与众不同”。

显然,Bucky Barnes不属于“人们”。

 

不过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由叙述者的视角产生的偏心,即便在这个由美国队长亲述的故事里,Steve Rogers依然是那个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,足够让Bucky佩服的朋友。

“你才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,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?”我搅了搅咖啡,说出这个观点。

“但是连他自己都忽略了,‘房间里的大象’存在的原因之一,是人们对‘打破沉默者’的沉默。” 他宽容地笑了笑,他已经无数次理解过这个粗心的世界。

“Bucky忘了他有多紧张。他有多紧张,他那么做就需要多少勇气。”美国队长重新陷入那个夏天,那天下午他第一次真正认识了他的朋友Bucky Barnes:“Douglas并不讨厌他,当然,我开口之前他也并不讨厌我,我所做的并不高尚,只不过与众不同,人们甚至愿意容忍‘错误’,却不愿意容忍‘不同’。”

 

我想着这些事情的联系,慢慢我想到,美国队长不知遭遇了多少沉默的大象,对于他而言,不管他是不是第一个,Bucky对他而言却实在是第一个——哦,第一个。

“但是Bucky把‘不同’当做他要去保护的对象,”我从没有这样理解过美国队长说的话,即便我看了他各种演讲上百遍,“他敬佩‘不同’。”

 

“Bucky有很多朋友,”SteveRogers点点头,补充说,“他在乎他的朋友,他总是让人很舒服。但是我,我总是做不到。”

 

美国队长在谈论他的朋友时,并没有过分夸张,但他不断地在强调他的朋友Bucky有很多朋友,这多少有些令人费解。我猜测Steve Rogers受过一些舆论的伤害,这让我想起提问者的责任,比如——

 

“有很多研究美国队长和他的挚友生平的资料,有些观点很有趣,比如‘Bucky Barnes是一个英雄,但他恐怕不能算个好人’,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?”这个问题并不那么礼貌,但在公众看来,这恐怕是个很值得探究的话题。

 

“他当然是个好人。”美国队长立刻说,他没有回避它,相反,他似乎等待它很久了:“如果你是在说Bucky后来的遭遇的话。他是个完美的人。”他想了想,又强调了一遍:“他曾经有很多选择。他朋友很多,他很受欢迎。”

“请原谅,可以详细些吗?”我一头雾水。

 

无论怎样镇定自若,有所准备,一旦离开那些燥热但快乐的夏日,提及Bucky Barnes后来的遭遇,Steve Rogers明显低落下去,甚至有些戒备,他不由自主地把身子侧向右手边,仿佛那里有暖气,但那里空空如也,只有嘈杂的人声。

“在我还在幻想自由女神像的供电设施时,我就意识到,能跟幻想中的世界媲美的,只有现实中的暖气,”我想开个玩笑,让气氛不那么低沉,“你快要从右边掉下去了,但是那儿可没暖气,队长。”

“很抱歉,”Steve Rogers收回胳膊,对自己的失态很不好意思,“战时士兵们喜欢来酒馆喝酒,闹一闹,唯一的娱乐,很不容易。”

他自嘲地笑了一下:“那时候Bucky喜欢坐在我右边。挨着他很暖和。”

我被这个充满了歉意的解释震动了,我观察着他紧锁的眉头,美国队长不再笑,他似乎在思索,酒馆幽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,如同一道狭长的裂缝。他记忆中或许也有一道裂缝,很寒冷,让他七十年后仍然在不由自主地寻找热源,让他靠向右侧。

“很抱歉,队长。”我真心实意地说。

 

他并没有介意,而是接着那个问题说起来。

“挑不出毛病的好人确实不容易做,但只要一个人懂得避免冲突,守本分,远离纷争,这个世界多少不会太亏待他们——Bucky有的是这种本事。”

他一开口,就又是强调。

“Bucky是我见过最受欢迎的人,他在乎朋友,待人宽容,慷慨大方,所以他有很多朋友。他做个‘好人’很容易,事实上,他几乎是我见过最好的人。”

 

那种神情又回来了,它并不适合出现在美国队长的脸上,那张神祗般的侧脸,承受得太多,又太重的眉眼,有那么一瞬间,像极了一个得到糖果球的,骄傲的小男孩。

 

录音笔尽责地工作,我仔细听着美国队长的话。他在说Bucky是个好人,不但是个好人,还是个完美的人。但我知道,他也知道,他没有办法讲一个关于Bucky Barnes“那些遭遇”的故事,他甚至没办法详细讲Bucky Barnes在新世纪的故事——那位幽灵藏了起来,谁也找不到他。于是Steve只能不停地说他认识的Bucky有这么好,那么好,不断地习惯性地靠向右侧。

 

这就是一切吗,我看着美国队长难过的样子。他挑的地点,一个像极了Barnes中士最喜欢去的那间小酒馆的地方。他曾经是那里最受欢迎的英俊士兵。

 

“Bucky是这里最受女孩欢迎的人。”美国队长又说了一遍。

 

“可是,他后来——”我想提醒他回归这个问题,我想请他说点别的什么,比如Bucky被脑部控制了,他没有自我意识,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自己“冬日战士”的身份承受“不是好人”的指责。

Steve Rogers早在审判的时候,就曾义正言辞地阐述过这些观点,不是吗。

但他此刻仿佛忘记了,他没有理我,继续讲了Bucky曾经多么幸福,多么接近真正平静的生活。于是我知道了Bucky的女友,就是那个被约到明日世界博览会的女友,名叫Connie,我还知道了她后来成为护士,在战场上与Bucky重逢过短短的一天。

 

“队长,我明白,他很受欢迎,他离那种平静幸福的生活非常近。”我试着安慰他——他讲了那么多Bucky的幸福,却显得那么期待,那么难过。

可他看上去却因为这句话更加低落了:“是的,非常近,他想要做个永远不出错的‘好人’很容易。”美国队长再次向右边靠过去。他停了下来。

沉默横亘在这位回忆挚友的男人,和他周遭的一切之间,包括我。

 

我盯着他握着啤酒杯的手,突然意识到,Steve Rogers不是在难过,而是在自责。那么强烈的自责,几乎压得美国队长无法冷静。

 

“Bucky本来就是个足够好的‘好人’?”我问他。

“当然。”

“Bucky是个完美的人?”我继续问,用SteveRogers自己的话。

“当然。”

“你刚才说,Bucky Barnes并不喜欢战争,他反对战争,或者说,他反对那些威胁人们生命的一切,包括霸凌,包括战争?”

“对,他是这样说的。”

“他只有11岁的时候,就曾经为了你,站在了自己所熟悉的世界的对立面。你刚才这样讲的,对不对,队长?”

“他很受欢迎,他们对他都很友好,你知道的。”Steve Rogers理所当然地赞同道。

我又一次意识到我有多么愚蠢,在Steve和Bucky面前,我永远扮演着一个无法估计那种深厚联结的局外人,我像所有人一样,低估着这对挚友之间的情感。

美国队长不愿意讲出我想听的,所有人想听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,比如“他被洗脑了,他甚至不被当个人对待”,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如此。

——是因为他在自责。

 

“队长,你觉得,你应当和Barnes一同承担那些‘遭遇’所造成的一切罪责?你甚至应当为他的遭遇负责?”

他看了看我:“显而易见。如果他需要承担责任,我赞同过战争,我没能救他出来,我也需要。”

天啊,天啊,没有任何政府允许美国精神的代表对公众说出这样的话,这简直不合逻辑。

 

他显然太过明白我在想什么了。于是他说:“如果你要写明天上报纸的新闻,我会告诉你我所坚持认为的一切——关于那段遭遇,Bucky是受害者,他被折磨了七十年,他是九头蛇最残忍的受害者。你问我他是不是好人,他是个好人,毋庸置疑。”

“但你告诉我你不是,你想写关于他的,真实的一生。”

 

“没错,Barnes真实的一生。”

 

“那可不容易。我不能替他简单否认那段流血的历史。他需要承担责任,他也会承担责任。即便这并不能否认他是个好人——他那时被控制,被洗脑了。”美国队长的情感被他藏好,他重新变得客观严肃起来。

“但你看过他的演讲,他认为即便自己被洗脑,造成的事实是不会变的。”Steve Rogers或许无数遍地想过这个问题,他太过明白Bucky为何如此执着。

“如果他不去参军,”美国队长顿了一下,仿佛被这个假设伤害到了,“他会结婚,生子,继承家业,他依然会是最受欢迎的人,任何人提起Bucky Barnes,都会说那是布鲁克林最著名的好小伙。”

“这个世界,对有些人并不那么友善,”Steve客观地说,“但是对Bucky,对他起码是安全的。”

我的心被揪紧了,我从没想过一个不是Barnes中士的BuckyBarnes,因为我最初认识他,他就是Barnes中士。但Steve不一样,Steve幻想过无数遍不是中士的Bucky。

“非要说的话,世界对我不算坏,但绝对算不上什么好,”我赞同道,“但的确,它对于Bucky这样的人,是安全的,他了解它的规则,他懂得如何过得平凡幸福。”

“他只需要坐视不管,就依然会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好人,姑娘还是会爱他,朋友们还是会请他喝酒,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,像你说的,Arcturus小姐,他离那种平静幸福的生活太近了。他反对那些威胁人们生命的一切,比如霸凌,或者战争,这些统统让他不舒服。”

“Bucky从没想通过战争这玩意的意义究竟在哪儿。”

Steve讲了这个故事,他提到了Bucky对于战争的所有困惑。

 

我完全明白了。

 

“但他没有哪怕一分钟回避过那些,不管是霸凌,还是战争,他从没想过不去管你,或者当个逃兵,是吗?”我接过话头。

美国队长仿佛回到了七十年前的那些夜晚,每一个晚上都有无数青年战死,再也无法回到家乡。

“他打破沉默,就一定要直面霸凌,他递交入伍申请,成为狙击手,就一定会面对杀戮。后来他的遭遇,都开始于他不愿意做一个胆怯的,安全的好人。”美国队长点点头。

 

是啊,是啊,我忍不住想,Bucky Barnes受到过美丽旧世界的厚待,但他选择走出那些温和的良夜,他选择成为一名士兵,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。

 

我仔细想着我所遇到过的人,想着Bucky的那些过于明显的特点,比如,好吧,受欢迎,发现美国队长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:Bucky做个挑不出毛病的‘好人’,实在是太擅长了。更何况,他主观上,一直都向往着最好,最和善的那种信念。

 

“他曾经准备承担责任,他现在正在承担责任,拿那种好与坏判断他,确实也太不负责。”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,去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愿望。美国队长那独特的,深厚的情感,令我无地自容。

 

“Bucky很勇敢。”我接着说,用了陈述句。

 

那个被Bucky保护过的金发英雄点点头:“我所见过最好的,最勇敢的人。”

 

于是,最后他还是用了那个词。

大概在他心里,无论那个‘好’的标准究竟是什么,他的挚友都足够配得上这个评价。

 

***

 

告别美国队长后,我沿着布鲁克林大街走,他在采访后半段所讲述的一切,大爆炸般充斥着我的大脑。他语速很快,情感真挚,细节详尽——他太迫切想要把一些话说出来。它们共同勾勒出Bucky早年生活的一些片段。当然,所有的画面里也都有着同样年轻的金发英雄。

关于他27岁之前的人生,即便采访到Bucky Barnes本人,也不会得到更多信息了,他不再记得这些。曾经两个人的画面,最后变做一个人的记忆,七十年过去,依然在Steve Rogers的脑海中清晰如昨。

我听了无数遍录音,队长太过急切,以至于时间线有些模糊,而他转述Bucky的话时,听上去又如此心碎。

回到家中我没有冲我爱喝的咖啡,而是给自己倒了杯牛奶。

我感觉到自己的胃部在缓缓灼烧,头也有些晕,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躁动不安,让我无法好好地整理今天得到的资料。

我本该为我采访过美国队长而欢欣雀跃,就算不大肆炫耀,也得自我得意一番。可现在Steve Rogers的情感,他真挚的愿望和深切的痛楚被摆到了我眼前,它们像一只受了伤的鸽子,洁白的羽毛滴着血,扑闪翅膀跃过我的脸颊。

他一定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,大家都能幸福。

可他所认为的,这世界上最好的人,没能拥有幸福。

我眼眶一热,抹了把脸,才发现自己流出了眼泪。

把牛奶全倒进肚子了,我还是决定今晚早些休息。希望能做个好梦,做个善良勇敢的人们,能获得幸福的梦。

***

 

1918年7月4日,Stephen Rogers出生于布鲁克林一个典型的美国家庭。他有一位心怀理想的父亲,和一位温柔严肃的母亲。他诞生于爱,夏日,自由,黎明前夕,狭小的公寓,战争,以及思念。

小Rogers刚学会阅读,便从床底纸箱的几本日记中继承了父亲的一些想法,有时候他会缠着母亲讲不久前的战争,或是从邻居的只言片语中勾勒父亲的脸庞——那成了他热爱素描的最初缘由——再现他生命中能够依靠,却素未谋面的父亲。

Rogers先生并没能触碰儿子柔软的额发,他只来得及在家书中亲吻未出生的孩子,并请求妻子同意使用他建议的名字——他说自己曾在数百个夜晚念叨过它——简单,普通,好发音,易拼写,典型美国男孩的名字。

    起源于一个圣经里的名字,圣徒的名字。

那名字属于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时,曾陪伴一位普通美国士兵度过了军旅生涯。当它属于一个青少年的时候,已经离那个混乱的时代很久远了,母亲和邻居,以及他的好兄弟Bucky,再平常不过地叫他“Steve”。

“Steve!Steve!”

Bucky发那个尾音的时候,习惯嘴角微翘,牙齿轻咬下唇,暖和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振翅而出。Steve每次听到,都会笑——有什么理由不笑呢,那可是Bucky Barnes,全布鲁克林出名的好小伙。

他们一起上学,形影不离,有时候Bucky缠着Steve给他念故事,Bucky最喜欢的一个童话,是法国人莫里斯的《青鸟》。

那时候Steve瘦弱的肋骨清晰可数,浅金的发色茅草般枯黄,他喜欢皱眉,一脸严肃,老布鲁克林人形容他“很弱小,营养不良,经常挨揍”,不过Steve本人可从没有一刻认为过,自己很“弱小”——尽管他承认自己身材方面不占什么优势。Bucky显然十分赞同Steve的自我评价,即便他习惯利用自己高大的身材教训胆敢欺负Steve的大块头,他坚持认为Steve作为“勇于指出‘房间里的大象’的男孩”,十分强大。

“只不过他们太弱了,Steve,弱者才会用拳头解决问题。”Steve记忆中的Bucky健康得跟只小牛犊一样,他代表力量和快乐,他从不用拳头解决问题。

Steve的青春期没什么好的回忆,除了Bucky。Rogers夫人去世的那段时间,Bucky不间断的陪伴和资助令Steve感激又难为情,他的愿望不多,却很奢侈——成为Bucky那样的人,比如真正帮助别人,比如去上大学,找份好工作,比如入伍。

Bucky无数次告诉Steve他有多好,比自己好得多。

“你没有认过输,这很重要,兄弟。”Bucky这样说,这是Steve记忆最深刻的几句评价之一,在他后来的战斗中,甚至在他来到新时代之后,他无数次想过:Bucky这样赞赏过我。

不过同样是这个Steve,在别人眼里却执拗而不切实际。

1941年是个苟延残喘的年份,才从大萧条的折磨中缓过一点劲,高失业率依旧恐吓着普通布鲁克林人,北美大陆以外的地方,虚假和平被打破,那年冬天,珍珠港遭袭,北美人民头一回被迫面对着战争的真相。

1941年的Steve Rogers依然有些理想主义,他已经揭不开锅,却还在画画,他被揍得够惨,却想要入伍。

用别人的话说,他‘不可理喻’,用Bucky的话说,他‘与众不同’——不是没有体弱的人,但他好管闲事,也并不是没有穷困的人,但他不接受帮助。于是,在无数场合,能想见Steve Rogers是多么格格不入,他与那个保守年代的生存哲学迥然相异,甚至相悖,陷入癫狂的世界拒绝与他共振,他也无法与惯于沉默的群体共鸣。

即便如此,Steve Rogers的全部思虑,依然牵系他人的福祉,他在思考霸凌产生的根源,以及如何在一个更高,更广的层面真正对抗它,可惜受困于那副孱弱的身躯,他总是一再被他所向往的事业拒之门外。

那时候,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,他那一套,“没用”。

 

“你也认为那‘没用’吗,Bucky?”

1942年在Steve Rogers的记忆中意味着无休止的‘4F’,为此他甚至开始动脑筋,做些于事无补的努力。Bucky第一次得知Steve简历造假的时候,十分生气,但又忍不住跑来看着他,以免他再做出什么傻事。

Bucky依然在生气,但他还是说,我不觉得,但你会伤害自己,你有哮喘。接着Bucky指出一些事实,比如Steve的猩红热刚痊愈还不到一周,他愤愤地提高声调,Steve,万一你出了什么差错……

他不愿再说下去,关于Steve有万分之一可能遭受不幸的联想,都让他无法平静,这让他心情更差了,他问Steve,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找份工作?

“我能干什么,Bucky?”Steve自嘲地回应。

Bucky有些伤感地揉揉他的金发,Steve记得那是他的旧公寓,Bucky提着一袋橘子来看他,灯光昏暗,在Bucky鼻梁落下一道金属质感的高光,他一半的脸浸在灯下,另一半沉入夜色,让这个一向微笑的青年有了道鲜明的裂缝。

那明暗有些过于强烈了,Steve看不到自己,他只能看到Bucky,但他听到Bucky开玩笑说,Steve,你脸上有道裂缝。

裂缝,Steve想,不要有裂缝。

可灯光更昏暗了。

很久以后,久到美国队长与他的时代失散,难以置信地回忆“冬日战士”那张熟悉的脸,他依然记得,那时他的裂缝那么明显,明显到令Bucky灰绿色的眼睛湿润起来,他觉得Bucky的眼睛虽然大,但已经盛不住了,于是他想伸手擦,可是Bucky并没有哭,只是好脾气地蹲下来,递给他一块热毛巾,让他擦脸。

Bucky看着他,笑着说Steve肯动脑子,又勤快,什么都可以做,别小看自己。他害怕Steve不信,还特意拍拍他单薄的胸膛,说虽然它只有那么小,那里面可装着一整个咆哮的大西洋。

哦,Steve忍不住把这句评价也收藏起来,Bucky一笑,他脸庞上的裂缝就模糊掉了,Bucky怎么会有裂缝呢,他永远点亮着他旧公寓的屋顶。

然后Bucky发表了他的看法,他很少发表什么看法,所以他一旦发表,Steve几乎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。

“但是战争,Steve,战争,绞肉机,信念吞噬器,它有可能会把你夺走,它不会因为你‘强壮’或是‘瘦弱’就放过你,你没有必要用它来证明自己。”

“我不是要去送死,Bucky!我只是不想看到欺凌,我讨厌霸凌,以强势欺压弱势,我想要做点什么,你知道的——”他急忙解释道。

“Steve,战争就是霸凌的一种,”Bucky接过毛巾,坐在他身边,“真正的霸凌,用武力逼迫人服从,人和武器是没办法抗衡的,这比以强欺弱还要糟糕。”

但Steve太关注世界了,他那时候没有办法完全理解Bucky在说什么,他急着讨论,或是解释,他急着让Bucky理解他:“这就是为什么美国要参战,Bucky,目的不同的战争,性质不同。”

Bucky摇摇头,他觉得没什么区别,他告诉Steve,他认为战争就是要求服从,他很不喜欢这类东西。无论那是什么目的,什么性质。Bucky觉得话题有些沉重,又跟他半开玩笑,说自己跟他一起报名,只是做点“Bucky佩服的Steve一直在做的事”。

Bucky告诉过他无数次,照他的想法,Steve的“与众不同”就足够了,那本身就意味着反抗,不服从,还有独立。但Bucky知道,那也意味着拥有与他的健康状况所不匹配的抱负,这总是让他的胃下沉。

Bucky躺下去,右手放在胃部,低声请求,他说,求你了,Steve,你看,我可以去参军。他边说,边把头搁在沙发扶手上,盯着天花板,Barnes家的长子一向亲和,有趣,有大群女孩央求他教她们跳舞,他很少向谁开口要求什么,因为他很少走投无路,但此时他有些烦躁,不断地说,你一直在反抗,你已经在反抗了,你很了不起。

“但你不能总这样,Steve。”

Steve碰了碰Bucky的左手,想给出一些安慰。他并不很理解Bucky的恐惧,他觉得Bucky有些多虑:“Bucky,你还记得那本法国童话吗?”

Bucky当然记得,那是他最喜爱的故事,故事里的人一直寻找青鸟,因为青鸟代表“幸福”。Steve觉得,上战场就是寻找青鸟,寻找更多人的幸福,更多人的幸福就是他自己的幸福。

他试着把这个想法告诉Bucky,希望能得到理解。

Bucky回握住他的手,重重捏了一下,他认输了。Bucky总归是要认输的,他总归是要理解Steve所想的一切,所以他表示友好地捏着他,请他不要担心。

他们都不再说话,很久之后,Bucky反复咕哝着一句话,困倦地睁不开眼。Steve坐着没有动,听了很久Bucky反复不断的自言自语。

Bucky说:“但你不能总这样对我。”

Steve慢慢听懂了——他大概花了半个多世纪才听懂,Bucky害怕他上战场,就算他强壮起来,Bucky还是会害怕他上战场。

 

1942年的冬夜干巴巴的,Steve Rogers不喜欢冬天,他喜欢跟Bucky这样有春天气质的人呆在一起,Bucky不会觉得Steve没用,他觉得Steve需要去试试看,Bucky也不会否定Steve的信念,他只是担心Steve向往的地方,只会粉碎他的信念,危及他的生命。

 

1942年的Steve Rogers没有其他朋友,他没有对比“友谊”与“友谊”之间不同的奢侈,但他隐约感到,每一次他自以为很了解Bucky的时候,就会发现他还可以更了解Bucky,比如他不断地发现Bucky比他认为的,比其他人认为的,甚至比Bucky自己认为的,都要更在乎Steve。

但他依然得去寻找那只扑棱棱的青鸟,百折不挠。

 

幸运的是,不久之后他在明日世界博览会报名了血清实验招募,得到一个机会。后来的事变得广为流传,他没能完成那场四人约会,也没来得及跟Bucky好好告别。那天是Steve只是Steve Rogers的最后一天,是美国队长故事的开始。

但鲜少有人注意到的是,那天也是Bucky只是Bucky Barnes的最后一天,那天Barnes中士穿上了军服,它同样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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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Luna Lovegood: 系列小说Harry Potter中遭受霸凌的女孩

[2]英文原诗引用自泰戈尔诗集;中文翻译系本文作者参照网络译本自己发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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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稿子几乎写完了,可惜后几章大纲和细节全部丢失(丢了一次电脑)。至于为什么之前没有发出更多的,是因为这篇文当时的读者,以及2016年5月以后的读者,是不想看到后面的章节内容的。

现在这篇文章由于时日久远,追更的人几乎消失,我没有负担了,以后有空想要慢慢填补。而除了首发地,先前发布供多数读者阅读的地方也会删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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